一个“六亲缘浅”的

以下讲一个关于我四公的故事。

文中均为化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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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先生!你确定阿四是孤寡命?”

砰的一声。

梁四的父亲,手中的酒碗滑落,碎了一地。

嘴里的那半口酒水,此刻就像最苦的药,卡在他的喉咙里,却难以咽下去。

阿四,便是梁四,我称呼为四公,是我爷爷的堂兄。

四公的八字,竟是个孤寡命!

1

民国十九年冬。

四公出生的当晚,无月,天寒水冻。

这是粤西边缘的一个小村,三面环山。

一间低矮的瓦房,窝在半山背风处。

夜半,屋内响起婴儿落地的啼哭。

破旧的木门突然“吱呀”打开,屋里摇曳的火光刹那铺出门前来。

四公的父亲,急匆匆的出门,随手操起门口的木棍,一瘸一拐的,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。

约摸半个时辰后,四公的父亲,狼狈归来,却顾不得鼻青脸肿,兴冲冲地对刚生产的老婆说道:“时辰记好了,明日一早便找先生算八字去!”

家中没有钟。

原来,这一趟深夜出门,是去村头富农家看时辰。

由于腿脚不便,走山路又急,竟然跌了一跤,衣服都被山石扯裂了一道长口子。

也不怪其父亲,这么着紧要算四公的八字。

这说来话长。

四公原有三个哥哥,但都不在了。

大哥梁强,年十四五,已长得牛高马大。某次外出卖柴,却再也没有回来,如人间蒸发。

二哥三哥十岁上下,去河里游泳,双双淹死。

眼见三子俱损,四公的老父深恐无后,所以对这一胎,当真是格外期待。

上天待他不算薄,虽然折损了三个儿子,但今晚又送来了阿四。

次日一早,四公的父亲,提着两斤靓米酒,从半山慢悠悠的下来,额角虽鼓起一个大包,却难掩脸上的喜意。

“生了老四?”

“肯定是个仔!”

“还是命好啊!”

早起的村民,瞧见四公的老父面露春风,便已猜到个大概。

往日村民的阴阳怪气听多了,老父心里酸。

如今村民的议论,老父却是听在耳里,喜在心里。

此刻,他那断了的左腿仿佛也好了,昂首阔步,脚下生风,甚至连那用了多年的木棍也扔掉了。

他没有太理会这些议论,径直走向了村角落一处土房。

小半晌,屋里传来老父颤抖的声音。

“先生!你确定阿四是孤寡命?”

“会不会时辰弄错了?”

“中间我跌了一跤……耽搁了一阵……”

……

虽说神仙难断子时命。但这先生,在我们当地,简直就是超越神仙的存在。

四公的老父,从这土房里出来后,面如土色,一下老了十岁。

额角那鼓包,仿佛鼓得更高了。

“比劫重重。”

“六亲缘浅。”

“克妻害父。”

……

这些话,一直在老父的心里回荡,却是比药还苦。

2

三四年的光阴,嗖忽就过去。

某个春日早上,小小的四公,正在安静地喝粥。那粥挺稀,米汤可以照出屋顶的老瓦片。

忽见父亲从从山下回来,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。

小姑娘很瘦弱,衣衫破旧,脸上却是穷苦人家少见的白净。

四公看着这小姑娘,迎着早春的暖阳走来,一时也有恍惚。

四公还不懂什么是童养媳,他也不知道,这个小姑娘将与他纠缠半生,爱恨交加。

那时候,四公只当自己有了个妹妹。妹妹的名字挺好听,李红。

父母为了四公的未来,也是煞费苦心。虽然家里是贫困不堪,时不时无米下锅,但两口子还是咬着牙,早早为四公的人生大事作好了计划。

当晚,四公惊喜的发现,父亲竟然炒了个肉菜,还煮了白米饭。还喝上了酒。

酒很辣,几杯下肚,父亲便快醉了。

但嘴里仍然唠唠叨叨,诸如梁家有后之类,时不时又看着两小孩,然后傻笑起来。

四公却见有泪水从父亲眼角滑下。

“阿大,你怎么哭了?”四公问。

“阿大没有哭。阿大是开心。”父亲抹了一把脸,又是一大口酒入肚。

“阿四啊,这是你老婆!你要好好爱阿红。”

四公看着阿红,点点头,顺便往阿红碗里夹了一块肉。他还不懂爱情的爱,他只以为是哥哥爱妹妹。

“比劫重重又如何?克妻害父又如何……”

老父仍然在唠叨,又像是自言自语,说着四公听不懂的话。

四公自然也是没有心思听老父啰嗦,他的眼里只有那盘肉菜。这是他记忆中最好吃的一顿饭。

然而当夜,四公家里却传出杀猪般的哭声。

3

原来,老父酒后,竟然就此睡去,再没有醒来。

年幼的四公还没有完全懂得生离死别的沉重。

往后的日子,总时不时想起那一晚的饭菜,却再也不见父亲的身影。

四公母亲独自带着两个小孩,真可谓千辛万苦。

四公不知道,母亲每天早早便挑着旧簸箕出门,割好两担沉甸甸的猪草送到富农家,公鸡才开始打鸣。然后母亲回来熬点白粥,一家三口吃完早餐。

天便亮了,四公和阿红跟着母亲出门去,各种各样的杂活。

插秧,挑水,拔草,挑肥,只要,主家能给点吃的就干。

母亲干活的时候,四公偶尔帮忙打下手,但比较年幼,也帮不上太多忙。

更多时候,四公是在旁边玩,带着阿红在田沟里玩田泥摸鱼虾,偶尔也能摸到几条小指般大小的菩萨鱼。

又或者沿着田埂追逐蜻蜓蝴蝶,若是发现蚂蚁窝,还会撒上一泡童子尿。

但是,母亲能找到活干的时候并不多,实在没办法,就只能上山去砍柴来卖。

附近的小山丘都光秃秃,砍不到值钱的木柴,只能去较远的大山,而且都是偷偷的砍。

砍柴,实在是四公和阿红都挺喜欢的一样活。

大山里多的是山花野果。到了夏季,那红到发紫的姑娘果甚至能吃到饱。

但是两小孩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,并不太长。

到了五岁开始,四公和阿红便开始承担起煮饭的家务。菜不常炒,白粥是必备,就着一点咸萝卜干就能吃饱。

再长大一些,两小孩割草、砍柴、洗衣、放牛,什么活都能干了。

唯一难的,是赶不走的饥饿感,哪怕白粥喝到撑,肚子里没有油水,仍然是饿。

然而母亲没有办法,确实有好几年没有买过一两肉。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两三餐,已经是长期起早摸黑透支了身体才能换来。明明四十出头的人,看起来却像六十有余了,不仅瘦骨嶙峋,还披上了半头白发。

幸好四公和阿红都挺懂事,一家三口虽然艰难困苦,但总算没有饿死。

然而,四公到九岁的时候,他第一次有了心事。

他想上学堂,但是不敢跟母亲说。

母亲看见他好几次在学堂外徘徊,望眼欲穿的样子,又岂会不懂?

于是母亲更加的劳苦,有时候夜里也跟人一起去大山里砍树,天亮前扛下山来。

这种一般都是壮汉才能干的活,但凡力气小一点都干不了。

两年时间熬过去,四公十一岁,他真的坐到了学堂里面。

但是母亲太辛苦了。

半年后,她扛着木头下山时没走稳,一下子扑倒在山路边,被木头压在身上,差点气都没缓过来。

伤得太重了,肋骨锁骨都断了。被人背回家里,没几天就走了。

学堂,四公是不可能再去了。

冷清的家里,此后只剩下四公和阿红两个,真正的相依为命。

4

有人劝四公把媳妇卖了,还可以换几餐白米。

四公自是不愿。

但是饿肚子,确是很难受。

老母亲在世时,尚且没法保证一日三餐。如今只剩下两个十岁出头的孩子,在这乱世,又该如何生存?

其时,我曾祖父是做米粉的。一大家子,每天天不亮就要浸米,磨浆,烧水,蒸粉,晾粉,切粉。然后早早出门,挑着粉一个个村子叫卖。起早摸黑,也只是勉强换得三餐而已。

可是,做粉的吃不上粉,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。说远了……

我祖父与四公年龄相仿,又是邻居,一块长大的,自是感情够好,实在是不忍心四公饿死。

从此,四公和阿红也常常来我祖父家帮忙。

年纪再大一点,我祖父和四公也开始挑粉出去卖。

有些远的村子,要翻过大山才能到。

几个村子的中间地带,往往还有固定日期的圩市。

许多年后,我还常听我祖父和四公聊天时讲起,一四七麒麟圩,二五八白石圩,三六九大林圩。

赶圩的日子,四公大概要早上四五点出门,挑着一担粉,走上十几里路,才能在天亮前到达圩市。

其他时候,四公和阿红,上山砍柴卖柴,帮人割草喂牛,种地收谷,什么苦的累的活都做了,只要有顿稀饭吃就行。

两人靠着村民的照顾,倒没有饿死,渐渐也长大了。

到十四五岁的时候,两人都接近成人的身高了。

四公黑实;阿红却总也晒不黑,哪怕是破旧衣服穿在身上,也隐现亭亭玉立的气质了。

此时的四公和阿红,已经像大人一样干活。

阿红是家务农活样样都能。

而四公,挑粉卖粉之余,还时不时的帮忙砍运木材。这个活,不是身壮力健之人做不了。

一趟活,短则三几天,长则十天半月,中间不仅能吃上白米饭,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肉菜。更关键的是,完事后还能挣到一点钱。

挣钱,对四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的事。

毕竟他和阿红已经到了可圆房的年龄,但是身无分文,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,圆房自然还是得等等。

必须挣到一点钱,才能考虑稍远一点的将来。

于是,自小从来没有分开过的两人,开始经历短暂的离别。

在家的时候,阿红对四公,自然是挺好的。

有时候担心四公吃不饱,会把自己的碗也推到四公面前。

“四哥你吃吧。阿婶说过,你是男人,要吃饱才有力。”

“我吃饱了。”

四公看着阿红,心里既有喜爱,也有愧疚。

出远门回来,他偶尔会给阿红带回一些东西,镜子,梳子,发箍,过年前甚至带回来一套新衣服。

“四哥,你又乱花钱。”

阿红嘴上虽有埋怨,但喜悦却从脸上的笑意里溢出来。

幸福,在此刻,是两小无猜,也是情窦初开,是艰难困苦里的一个微笑,也是晚归之人兜里掏出来的一个小惊喜。

情义,从来不因贫穷而失价。

5

再过两年,阿红出落得如小家碧玉,在我们那三面环山的村落里,简直是鹤立鸡群。

而四公出远门的次数渐多起来。

这次主家接了个大单,工钱可能还略多点。

他心想着,再过半年,手里积下的这点小钱,也可以置办一点东西,和阿红便可真正的结为夫妻了。一切都挺好。

可是,这一趟走了挺久。

以往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,但这次大半个月过去,阿红还没能等来四公的回讯。

陆续有传言回来,说是运货遇上了土匪,恐怕回不来了。

而有些心怀不轨的青年,则开始瞄着阿红的背影,蠢蠢欲动了。

又两个月过去,四公仍然没有回来。

又三个月后,四公满身疲惫的出现在村口,却难掩脸上的喜色。

“豆炸点白糖,点点点上床……”

村口,有几个小孩,像唱歌一样念着。

四公没有理会,手插在裤兜里,紧紧握着那一支银钗子,径直就往家里走去。

这一趟,离家太久了。不知道阿红现在是否在家?

转眼到家,屋瓦依旧,木门关着,门口放着一担豆炸。

“豆炸点白糖,点点点上床……”

电光火石间,这两句话突然便冒出来,像万千锋利的针,扎进他的心口。

热血上涌,破门而入,他看到了此生最不愿回忆的一幕。

四公暴怒。

这个卖豆炸的邻村青年,在丢了两根手指半边耳朵后,不敢恋战,拼死逃脱。

而肚子微微隆起的阿红,则是吓破了胆,瘫跪在地上,根本不敢对上四公的眼睛,只是嘴里喃喃着,声泪俱下:“四哥,我错了……他们都说,说你回不来了……四哥,我错了啊……”

四公根本抑制不了痛苦的心,拿出那把银钗子,咆哮着,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,最后就只剩下一声暴喝:“滚!”

我祖父赶来的时候,见到这“死而复活”的堂兄弟,也有愧疚,劝说四公息怒,让阿红留下来。

但四公没有听任何劝告,只留下一句话:“走不爱,死不爱。”

这是我们的方言,意思为无论阿红是走还是死,他都不要了。

说罢把那支银钗往外一扔,人就出门去了。

阿红在屋里坐了一夜,次日一早,收拾了一点衣服,便离开了。

她先是去了邻村,果然找着了这豆炸青年的家。

然而豆炸青年并不在家中。因为害怕四公的怒火,这青年直接逃到外地去了,解放后好几年才敢回来,并且终生不敢踏入我们村半步。

阿红没见着豆炸青年,却是见到了这青年的老婆,很不幸地被人家打了一顿,差点当场流产。

又兜兜转转回到家门前,却见木门虚掩如旧,显然从自己离开之后,四公根本没有回过。

于是又跪在门前良久,最终在夜色里离开了,不知道去往哪里。

没有人知道,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,举目无亲,要怎样才能活下去。

6

自那以后,四公不再是那个为生活而打拼的青年了,他已经许久不再出远门。

他喜欢上喝酒。

这两年积下来的一点钱,原来是计划着换点家私家产,准备圆房成亲的。如今,全变作酒钱了。

也好,酒能使人短暂的忘记痛苦。

后来,四公才跟人讲起,那次贩运木材,确实是遇到了土匪。不过土匪没有要他们的命,只是抢了木材,并让他们运送到极远的地方去。这一趟,四公弄伤了脚,此后干重活都有点吃力,但做普通农活还是不在话下的。

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全国解放。

神奇的是,他那消失了十几年的大哥,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哥,梁强,在解放了之后,竟然带着枪回来了。

对于梁强来说,十几年弹指一挥间,父母以及两个弟弟都不在了,物是人非。而四公,虽然是亲弟,却如凭空冒出来的一般,属实难有真正的手足之情。

梁强消失的十几年,也是一个非常曲折的故事。底层人物的命运,往往被时代的大势裹挟着,一路往前,甚至无半步停歇。

对于四公的这位大哥,我本人对其素无好感,实在是不好评价。

后面,大哥梁强如普通人一样,娶妻,生下两个儿子,一个名梁贤,一个名梁辉。

而四公也已习惯于早出晚归的田间劳作,仿佛过去的一切,只是一场梦。

也许,从来就没有过阿红的存在?

往后有许多人愿给他做媒,都被他拒绝了。那痛苦的情绪,也许他只是将其压于心底,从未真正释怀。

所以,后来的四公,确实是没有娶老婆,但是他对两个侄子都非常好。

这大哥梁强见如此,便建议其大儿子梁贤,由四公来照顾,以后给四公养老。

四公非常开心,此后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大侄子梁贤,真是从小养到大。

到我出生的八十年代,那时候四公身体还很好,无条件的帮着大侄子家干活,犁田放牛,砍柴烧火,任劳任怨。

而且,当时四公还有一份不错的“主业”,就是附近几条村里,只要有人过世,出棺的时候,都是找他来领路。每每能拿回不少的钱财和酒菜。

在我们当地,只有无后之人,才会接这个差事,所以也没有什么人和他争这口饭。

但是四公从来不存钱。

钱到手,要么资助了大侄子,要么换成了酒菜也是跟大侄子同吃。

虽然不是亲儿子,但也难得,其乐融融。

尤其是大侄子梁贤生下两儿一女,四公更是又尽心帮忙照顾这第三代,“一家人”当真有过一段非常融洽的时光。可能那个时候,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的命运。

到我稍微懂事的时候,四公还不是很老,印象中他总是乐呵呵的。

若是夏季的傍晚,必然是早早就吃完饭,然后拿着蒲扇到我们家门口来乘凉。

他和我爷爷关系好,所以两老人家时常闲聊。

若是有吃的,四公也会经常带一些给我们。

有一年中秋,他拿着一封大甜肉月饼来,那香味四溢,真的让我今生都难忘。

对于外地的朋友,可能难以想象月饼还有大甜肉馅,这可算是当地特产吧,老一辈人都很爱这个味道。

7

到九十年代,推行火化,禁止土葬,四公算是“失业”了。加之年纪也渐长,做体力活是不如从前了。

小侄子梁辉,最先赚到了钱,搬家到山下去了,当然,把其父亲梁强也接下去住了。

大侄子梁贤,生来游手好闲,曾经出去做过一个月的仓库看门,第一次拿到工钱的时候,开心得跳起来,果断买票回家躺着吃,待到这工钱吃完了,再回仓库想继续看门,被老板当神经病一样赶走了。自此之后再没有出去赚过一分钱。

但大侄子梁贤的儿子发迹较早,也在山下建了房子。

可惜,并没有给四公预留一个房间。我不知道大侄子一家和四公之间经历了什么。

此后,山上的人家,陆续搬走,有一段时间,只剩下我们家和四公家,仍然蜗居在半山腰。

但到九十年代末期的时候,我父亲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,也把家搬到山下了。

以前灯火辉煌的那个半山腰,只剩下四公一间房子,晚上还亮灯,远远望去,甚至不如萤火虫亮。

曾经人声鼎沸的半山腰之夜,如今静悄悄,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虫鸣。

从中学开始,我便住校,所以也少知村里的状况。

只是周末或月末回家,才会在父母的闲聊里,听到各种事情。

到2000后,我回家的间隔更长一些,而对于家乡的人和事,多数也是停留在回忆里了。

有一年,中秋节前一日,我休假在家,母亲叫我带一封月饼送去给四公,顺便还有一点米和菜。

四公对于我的到来,并不意外,看起来非常高兴。

他身体是肉眼可见的差,苍老了许多,胡子也没有刮,花白的连成一片挂在嘴边。

房子还是那个老房子,破旧不堪了,但好在瓦片还全,并没有漏。

我跟他聊了一些外面的事情,四公听得津津有味,说起他年轻时也曾走过许多远地。

而后打开月饼,他吃了一口,说:“还是大甜肉香啊!还没有开封我就闻到味道了!”

想着四公这么喜欢这个月饼,第二天我又带了两封过去。

但从此以后,四公的身体每况愈下,连下山也不易了。

幸得各村民自觉,时不时都会提些米菜上去看望。

然而有一回,我母亲又提东西上四公家的时候,远远便听到四公愤怒的骂声从屋里传出来。

“滚!我不用你来可怜我!”

接着便是啪的一声,一大袋东西被从屋子里扔了出来,然后是一个女人委屈的哭声,跟着是四公的大骂:“你上一次过来,我就警告过你,还敢来!”

我母亲走近一看,便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,缩在墙角,不知所措的样子。见其一身农村妇人打扮,但不失白净,当下便猜出来应该是阿红的女儿。

一问,果然如此。

原来,这妇人是受母亲阿红所托,送来吃穿用品,而且不是第一次送了。

几年前,她第一次送东西来的时候,四公一见其面容,瞬间便知道这是阿红的女儿,那压了几十年的怒气竟然还是没有消退,当场火山爆发般,将这妇人连赶带骂的轰走了。

此后她仍然隔一段时间就过来,但不敢直接到四公的家里了,而是将东西放在这大侄子梁贤的家里,托梁贤送上去。

可惜,大部分东西被这大侄子梁贤扣下来自行吃用了,只有小部分到了四公的手里。四公还以为是大侄子转性了,懂得孝顺自己了。

而阿红的女儿,自然也不知道东西被克扣了大半,甚至有多次完全没有到达四公手里。

而我母亲,对于大侄子梁贤的为人,是一清二楚的,对于谁送了东西给四公,也大体都知晓。

两相印证之下,阿红的女儿几乎崩溃。这受母亲所托,送了几年的吃穿各物,只怕是喂饱了白眼狼。于是当场下山,直奔大侄子梁贤家,好一翻争吵。

而这大侄子也不是省油的灯:“你老母当年要不是豆炸点白糖,又怎么会生出你这野种?竟敢走来我家放肆?”

阿红的女儿又是崩溃。

无奈转回山上,可惜四公连门都不开。

不得已,只好长跪在门前,声泪俱下地恳求着:

“四叔,你就让我来照顾你吧!”

“阿娘后悔了一辈子啊!”

“阿娘对不住你!她欠你的,我来还!”

“你就原谅阿娘吧!”

然而屋内寂静无声,谁也不知道四公内心作何想法。

不知道他是否会想起彼此初见的那个春日。

是否会想起父亲做的最好吃的那顿饭。

是否会想起两小无猜的年纪,双双在田里滚泥巴,摸鱼虾。

又是否会想起母亲的艰辛。

想起母亲走后,和阿红相依为命。

想起那一支银钗。

想起自那一别,此生再无相见……

几个月后的某个夜晚,一个很普通很寻常的夜晚,四公静悄悄的走了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
不到半年,他那极老旧的泥房,在一场大雨里崩塌了。

数年后,我又回到半山上,四公那屋子,断壁残垣都难辨了,疯长的草木完全覆盖了整个屋地,和周围融为一体,仿佛这里从来没有过房子。

仿佛从来没有过四公。


关于甲木于东

自号甲木于东。粤西人。 热爱传统国学文化,长期钻研命理八字,择吉,风水,术数等。 微信交流:jiamuyudong。(请注明来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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